标本人间

*中年敦芥。现实paro。可能有后续

 

穿黑色外套的男人在我家楼下找猫。这句话作为讲述的开头,不诚实,因为我很少记得谁穿什么衣服。我记人从长相开始。该说他皮肤很白,却给我黑色的印象,像一只从树上栽下来的鸦天狗,黑色的翅膀落魄地吊在他身后,他好像再也不打算用它们来飞了。

 

如今没有人会在街上向你搭话。叫住你的可能是推销员、结伴传教的人,或者就是孩子和动物的失主。活着,很好。善意,热心,都很好,但这些东西没有单独存在的空间,你必须将它们混合到更空洞又更促狭的生活里去。我走出地铁站口,他在那儿。我走进7-11,买一包烟和一枚饭团,走出7-11,他还是在那儿,找一个容易把话讲出口的人。他找到了我。

 

问我,你见到了一只黑猫吗。

 

当时是傍晚,时间适合初遇。我担忧我将使他伤心。在居民楼的背街面,种着一些金木犀树,一只黑猫死在那儿。我清早就看见了。

 

我带他去认尸体,心怀愧疚,好像自己是半个凶手。

 

“呀! 是它。”他公式化地惊讶一声,拎起猫后颈拍一拍身子,揣进怀里。

 

“木犀花的味道好甜。弄得我有些想吃点心。可惜我在这儿住了好久,也没能等到时令的点心铺开张。”

 

傍晚适合初遇。遗憾的是我早已见过他。对,我是男人,我要爱男人,我在同类聚集的酒吧里捱过夏天夜晚,与人作伴不曾挑拣。他和比他高挑的某人相缠,暗室一角,眼睛越过肩头,与我视线相对,两个空口袋擦过,发不出什么声音,属于同时走神,互相抓了现行。恰巧我记人从长相开始。视线对上,记忆就能开锁。

 

“吃过下药的罐头,这孩子就跳窗跑了。他现在抱起来好重。”

当时的芥川龙之介,怀揣绒黑的尸体,脸庞笼罩安宁之光,毫不掩饰,告诉我,他刚刚毒死了他怀中的猫,正在考虑着花香与食欲。我大可掉头就走,与这名神经病到此为止,但那时,我想起他说他住这里,想起角落里他的眼睛,想起天气预报讲今夜有雨,决定不必再往酒吧去。

 

听起来不可能吗?在这幢民居周围,我确实从没见过他。但他要我去他家中看一看,“不然你们会赶我走。”

 

万幸他遇到的是我,我对他人的奇异行为缺乏求知欲,也无心伸张正义,只晓得看他的脸,就毫无疑心和他上楼。

 

“我差不多是个反社会”

芥川就住在我家楼下。

 

“所以我不出门”

芥川龙之介的房子,推门进去,该有客厅的地方,是展厅,墙纸用黑色,好似一个装在箱子里的永夜。靠墙陈列着,标本罐……动物的骨骼,悬空般浸在液体里,液体是蓝色,顶射灯照透了,整个地营造出深远的梦幻。

 

“出门就会碰上麻烦”

我环视他的骨骼收藏。这里如同豢养死亡的水族馆,心在玻璃缸里一沉到底。我想象不出,居住在这种场所,会是怎样的人,但这个人正站在我身边,将他与我的鞋对齐摆在门边。

 

“可是我要趁今晚把罗生门找回来”

他将猫搁在工作桌上。那里有一些不透明密封箱,锯子,长短不一的小刀。

 

“我不会做别的,只是想尽快保存他”

为了令气氛自然,我尝试在展厅里走动。形形色色的头骨,用小巧的空洞对我报以注目。

 

“那边,完成品,觉得怪异也好,请随意看看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他。我说,这不是挺好的么?我发自真心,感到任何人的一切都自有其理由,都能被赞许,尽管我的赞许惯于被判无效。我在一家律所做事务员,整理文件,对每个过目的罪人都心怀悲悯,即便悲悯属于狂妄。这是我的问题。可我完全不想纠正它。

 

我帮他将叫作罗生门的猫装进密封袋去,暂存在冰箱里。我挑他的话头,问他,你的冰箱连啤酒也没有么?那可不像一个会在gay bar逗留的人。芥川脸色变了,说,你见过我。

 

“那你也一定见过那个人了”

 

“为什么我只是不得不去一趟街上,就有人站在我的客厅里,提醒我最糟糕的事”

 

“你害得我,今天也不想活下去”

 

“可是,你去过那里,那么……你先给我一支烟”

 

他安安静静用生疏的手势吸掉了半支。我们站得太近了。他僵硬地举着夹烟的手,我又比他稍稍高一点,他换气时,从着火处散出来的烟雾熏进我的眼睛里。我的理性想躲,但身体几乎无法运动。

 

他需要借势,不像我。我像水,自处,顺势而动,看来自管自活着,毫无畏惧,实则有一千种停滞的可能。

 

原本他今晚就能开工了,给猫解体(他会哭吗?),分离骨与肉,将骨头丢进双氧水里脱去细部的筋膜(我后来与他同居时学到了这些)。但他将罗生门装进冰箱,这让我的心里有了预料。

 

指向一个结果,方式可以多到离谱,有时漂亮,有时复杂,有时卑下。但他是直白的,直白极了,先用瞳孔定住我,以宣示接下来的愿望。“留下来。”

 

留下来吧,中岛敦。他甚至不要求你陪伴他,他只要你留下。留下意味继续存在。有两个人能在一个密闭的场所同时存在,已经是足够好的事情了。我从十三岁开始独居,如今我快要三十岁,只要有人邀我相伴,我从不拒绝。性格本身不乖僻的人,阴差阳错自处已久,会相信只要身旁有人在,戒心全是不必要了。只要能有人。

 

我们后来在他的工作间兼卧房里。我跟他分食了饭团,靠在一块儿,口中吞吐着稀松平常的堕落烟雾。我见过有的啤酒屋门口挂着,“Beer helps ugly people have sex”,有趣的说辞,香烟同理,不过芥川是好看的,可能我也不差,我们只是要骗过大脑,令自己误以为白日的旱季结束,心地不再干涸。

 

芥川刘海剪得短,露出略有弧度的前额,令他气质里多一些明朗。而我天生少年白,从小学高年级开始它为我惹上无数麻烦,我从没想过染掉。说到底,我自己受到如何对待全不要紧,不必修改什么。

 

人可能是气球,百分之七十几的麻烦充进去,你感受自己被拉扯,直到最后一天,砰地炸掉。但余下那百分之三十,其中可能有一点点部分,属于非常好的事情,好到你甘愿注视着最终的消亡,将一天又一天的难处挤进自己内部去。

 

我们这些人鲜少奢求安定。感情,大概是湿润的同义语。我们在黑暗的和室里,全身放松,头脑晕眩,自自然然搂在一起。性可以是重要的。但抚慰属于必要,类同于星光、空气和水。出于疲倦,我点到为止地抚触他的躯体,感应他微渺颤抖,承接他带喉音的呼吸。

 

芥川向我说,那个人,他的前恋人(虽然他不曾得着承认)在关系开始时带来猫与他作陪,命名为罗生门,一个扑朔迷离的、顽皮而邪恶的名字(来自他的直觉)。

 

好像真的似的,他抑郁地说,你看,将一个生命的意味放进我的自留地,他有着多么强大的欺骗性。曾经黑猫意味着妖异的不祥,但在如今俗世里,猫的身上蕴含了过多烟火气息,对于不见光的人来讲,一只猫团在你膝头的时刻,你得到的是普天下的善意。而现在嘛,对方可能去追随了别的什么人,像烂掉的果子脱离自生自长的枝头,像不会回来那样地走了。

 

所以要拿另一种方式将遗物保留下来。这其中不存在那么多复杂的因素,只有一个离去的人,与一个惨然的着迷者。我躺下,失焦地仰面看着桌上一些等待拼合的骨刺。我看不出他上次杀过哪一种动物,可能是花栗鼠,可能是白兔,不过后来我知道这是他的工作与创作,大部分时候,尸体来自雇主预备,或自然死亡。

 

男性和男性有一点好处,是触碰亲吻,察觉到双方都硬起来,如同彼此赞许。芥川伏在我身上,将侧脸贴在我心口,双手紧扣住我的锁骨,好像不这么做,就会立即溺水而去。

 

我用手分开他的纽扣,找他的心脏。噗通,噗通。活着的陌生人,世人,苟活是亲切的喜事,世人就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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