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凝视

*敦芥无差 

“你每天都在变得更放肆,人虎。你明知道我没有时间。”

芥川坐在中岛敦对面,显出明明白白的不安。

你的袖口沾上红豆渍了呀,中岛敦说,随即他后悔了,因为芥川刚办过黑手党事务就被他截进甜品店,而红豆沙还没有端上来。他又不悔了,因为这么一来他恰好不必对着血迹在芥川早看出他看见时装着看不见。

中岛敦的不安可能是芥川的十倍有余。再过一会儿,那块红色就会更新成从他身上溅出来的部分。他需要看着红豆沙端上来,看着芥川的舌尖接触到甜味,两排牙碰上绵得没了形状的豆子,脸上显出珍贵的不设防来才能继续说话。芥川沾酒即倒,甜品是中岛敦唯一能用的吐真药与软化剂,他只知道这个。

他还在考虑怎么开口。合、合训时请不要再带着恶意刺穿我了啊——瞎说什么实话?失、失血太多饭量也变多会很浪费——无与伦比的没出息!太、太宰先生也一定觉得不妥——根本就是引火烧身——

“请不要在考虑愚蠢问题的时候念咒出声,人虎。”芥川捧起甜品盅。“不想看着有人在我面前践行三流编剧才会用上的手法。还有,如果需要对你刚才那番蠢话作出回应的话,那就是太宰先生绝不可能将任何事视为不妥,特别是错事,如果你称之为错的话。你只知道把太宰先生搬出来却丝毫不了解他,真令我忍俊不禁。”

言毕,芥川啜饮一口。

捧着刚端来的红豆沙说了那么长一段话,芥川的手不被烫疼了么?中岛敦心想。

 “实不相瞒,人虎,为了能将合训中对你的伤害意图恶劣、堂而皇之地最大化,我在你无法想象的时间里独自训练的长度与频率是合训的三倍。”

 

将生命注入某种依靠重复训练而获得提升的技能之中,这很是无聊。一般说来,有志于创造出内心什么而不得不掌握外化手段的人才那样做,比如演奏家,或绘画者。但相反,芥川龙之介练习的是毁灭,毁灭不可能被创造或去创造什么,毁灭只是毁灭。于是芥川想着,拥有的招数再繁多再有力,自己也是贫乏的。所以他收集古董,瓷器字画,它们古旧又娇气,在碎灭的边缘摇摇欲坠,却被这个削铁如泥的煞星保护了起来。芥川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些像某位闭着眼睛夺人性命,后来却收养了一群孤儿的男人。

 芥川在三月初出生,司艺术的星辰滑入他的命轨。他保留着庄严又病态的审美,以及不合时宜却风雅的语调。杀戮开始之前,他格外地多礼,见人要致意道歉深鞠躬,一举一动繁文缛节谦卑婉转,比起风度,那可更像是风情。待到他升空出招,立刻换了一副面容,教训起眼前被逼到末路的人们来,要他们学会畏惧——当战斗进行在博物馆、音乐厅之类的场所时,还要加上责难他们不懂得尊崇人类文明。

就是承认也无妨。作为行事地点,比起触目皆是污秽的仓库或者窄街后巷,他更偏爱那些不可多得的、高雅的场所。在那里进行的杀戮总让他错觉自己在演出着什么。显然,芥川龙之介有着天生的戏剧型人格——不然他也不会数年如一日地,为那个唯一的、又是从不在场的观众尽力表演。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你会为他惊奇的。他把我住过的那个地方装扮得像个真正的博物馆。


 

芥川梦见自己的居室里闯入杀人虎。似乎是白虎,梦里的颜色他说不清。亲人们在逃窜——他何曾有过亲人?可他连罗生门都忘了。梦这东西一向混淆是非,还拒绝解释。地上已有了尸体。

芥川逃进卧房,将门锁上。卧房连着其后的阳台——奇异的梦中居室格局——暂时安全。外部的人正暴露在完全的危险之中。芥川听着他们尖叫,然后死寂,然后是虎爪在门上抓挠。到我了,芥川暗忖。比起狼狈地挣扎,此时更迫切的是从容待客,毕竟死亡难得。

他随意地向后一瞥,正瞧见太宰先生背向他,凝视着阳台之外的茫茫夜色。

这瞬间,芥川的手里就多了一根钢筋,虎的前躯破门而进,芥川抢上前,将钢筋直插进那虎的眉心,带出来雪白粘稠的浆液,没有血。连刺数回,令他反胃的白色浆体不断溅出,食人虎渐渐失去动作。芥川抱起它,从阳台上抛了下去。他发现它轻得不可思议,又转瞬沉入深邃的夜渊。

芥川走到伫立的男人身边。

——太宰先生,看我

然后太宰先生没了。在梦里,一个人不必拂袖而去,不必飞身坠楼,没了就是没了,完美的梦中逻辑。芥川踩着满地尸体出去上班。

醒过来的芥川想,我只看清了脑浆,可那只虎也该是白色的。又想,这梦所言非虚,直接击穿人虎的头部,不致命也难。他后悔怎么没在船战前做这一场梦。那时他们陌生,敌对,有仇可记。过了那时,就什么也来不及。他喝过中岛敦熬的汤,失不了忆,却也没有回头路了。

梦隐喻着曾发生过的一切苦难,它们陈旧得像其他孩子手里抱着不肯放的第一个布偶。梦还负责抗拒,抗拒正在发生的事,而我们管正在发生的一切叫作命运,别名不可抗力。

 

他自命走狗,但并不多虑兔死狗烹那回事,因为正如永恒之无尽,敌人与弱者同永恒的相反数一样是无尽的。这独断偏执的孩子,在庸人也懂得多留些心眼的地方倒是洒脱异常。

那些蝼蚁(姑且写下,作为芥川的常用说辞之一)会畏惧挥舞着罗生门的芥川,不是理所当然的么?这样看来,芥川对猎物们的训诫仅仅是年轻人无意义的自我陶醉啊。不过事实上,与所展现出的不同,芥川对于敌人如何看待他颇不上心。他真正打交道的,相比面目模糊的血肉载体不如说是战斗、死亡与自尊这些概念本身。因此他试图令对手在被他这不足道的使者斩碎之前,稍稍考虑到死的本质。

异能形式与其持有者人格的互相影响,是我产生过兴趣的命题之一。异能者有着比常人鲜明不少的个性,不外乎本就从其人特征之中异军突起的能力在一次次重复施展的过程中又塑造着其人的结果。说是可悲的循环体亦不为过。呜呼,异能者可称是天生的悲喜剧演员。

芥川的异能本质上是操纵与建构,并由此拥有了比他人更多的情感表达可能,不恰当将罗生门想象为孔雀的尾羽或摇动的兽尾便可意会。至于兽化、吞噬、切割之类,都只是经过点拨后的衍生品。这种奇妙的能力,让幻想中的形状栩栩展现在眼前并且赋予其类似生机的特质,相当容易造成本人沉溺于心灵。

而当我限定了建构的目的与形态并将之强化为武器后,他虚无心绪里偏执、暴戾的侧面似乎就愈加成熟,结出多刺的红色果实。

你问我怎么办呀?我这个与世界互相取消了资格的人。

不过我心里并非没有摘除那果实的人选。


 

中岛敦在下着雨的横滨夜里往侦探社走,心中涨满难以言说的情绪。他觉得比起罗生门的一次次切割——他可是七八岁时手掌就钉过地板的人——这温柔的、初夏的雨更能将他击溃。雨里的湿气像是悬空的潮水。路过那些样貌普通的民居,雨在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和肩膀,要把他拥进那些窗口透露出的、昏沉又安宁地点着灯的某个房间里去。他有了幻觉,好像自己生命的某处存在着那样一间房,专等他在晴天早上懒懒地睡着,在落雨的夜还不深时带着一身眼泪似的氤氲扑进它身体里。

于是中岛敦回头说,芥川,你还要跟着我走到哪儿去。

芥川远远地尾随着中岛敦,他意识到只有这个人虎在视野里,他才能多想一些他原本封闭起来不想的事,就像思维的着力点。有时你梦见与谁恋爱,醒来便愿意将自己风干收在盒子里的好感舀一点儿出来洒在他身上,而如果你梦见杀了谁,醒来或许会暗自庆幸,他还没死。

芥川告诉中岛敦,自己在昨天的梦里杀死了他化成的白虎。梦里的自己羸弱得不可饶恕,而那白虎凶残得像被附了身。

中岛敦露出一个束手无策的苦笑,说,得了吧芥川,你什么时候是不想杀死我的。

芥川被噎着了。他知道自己好早前开始就没打算过要杀死中岛敦了,起首大概是知道了中岛敦是在孤儿院里长起来的时候。他感到死亡并不愿让他做它与中岛敦之间的使者,但他未必能意识到,死亡握在他手里,那就是他的心。或许是因为他分发下去的死太平庸、太寻常了,他愿意看中岛敦活着,并且在第二天的训练里被他更利落地刺穿,再一次比一次生机勃勃地将洞口愈合回去。

以细雨中横滨的夜为背景,他们这样相对站着,噎着一口气,再不会一言相冲便发动骇人的异能开打,如同回到了彼此均未曾经历过的、幼稚不谙世事的十二三岁。

你怎么可能知道,人虎,芥川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就像我抹煞掉的人那样多。

芥川说得没错。但中岛敦不傻。所以这时哪怕他毫无对答的头绪,也不会告诉芥川,他做了糟糕得多的梦,梦里芥川一次又一次嫌弃地甩开他的手臂。芥川很凉。他忍不住去抱了芥川,像抱住一团雪。

 

我和芥川说过了,我是被正确的做法所抛弃的男人。但与你同龄时,我开始在某个部分逐渐变成你。现在的我稍有些后悔当时不晓得教那孩子在手腕上绑着丝带,并试着将它变成一件艺术品:一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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